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七章 快遞活物的公司

關燈
三月份就這麽過去了。好像也察覺不到日子過得緩慢與否。等到開始註意時間的時候,突然發現已經到了四月。櫻花大道上的樹木開始雕落白色的花瓣。開始下雨。長江中下游的梅雨季節來臨了。

我總是隨身攜帶著一把雨傘。雨傘是什麽樣子的?記不太清楚了。好像也丟過一兩把,換過幾次。在圖書館,小賣部,教室,網吧,還是公共汽車上?我還是時不時地想起王樹的那些照片。走在路上,會不自覺地去看街邊樓房的窗戶。這一個月裏,我也許漫不經心地走遍了學校附近的所有道路。但沒看見一扇相似的。

這天,卻有一扇窗戶吸引了我的註意。它在學校外的一條馬路上,我站在對面,只是無意識地擡頭看了一眼。這一眼便看到二樓的第三扇窗戶開著。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站在窗前。遠遠的,只覺得這個身影很熟悉。然而這熟悉的感覺又是那麽怪異──因為我同時又清楚地知道,這人我並沒有見過。

於是我站在原地,又呆呆地看了一陣。這時,那男人突然向我揮了揮手。

我楞了一下,左右看了看。行人們都在各走各的路,除了我以外,沒有人停下,沒有人向對面的窗戶張望。他是在向我揮手?也許只是擡起手來做了個其他的什麽動作,看起來像是揮手而已。而那人已經不在窗戶旁了。我轉身準備離開,然而走了兩步,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去對面看看。

因為,就在那扇窗戶旁邊,我看見了一個很小的招牌。上面寫著:“潛行快遞公司”。

我穿過馬路,在一樓找到一扇狹窄的門。門裏是同樣狹窄的樓梯。我走上樓梯,在二樓的一扇鐵門前,看到了公司的門牌“潛行快遞”。門口沒有任何說明,和旁邊的許多家公司比起來,顯得很不起眼。我在門口猶豫著,手心裏微微出汗。如果就這樣敲門進去,要說點什麽好呢?難道我說,因為我覺得你有點奇怪,這個下午也有點奇怪,所以上來看看?

門虛掩著,從裏面飄出淡淡的煙味,聽不見說話聲,我終於伸手敲了門。很快聽見屋裏說,請進。我推開門,走進去,這裏只有一個人。他坐在正對著門的辦公桌後面,在他身後是敞開著的窗戶。他戴著一副眼鏡。他就是剛才站在窗前的人。我看到他,覺得自己已經不緊張了。在我從門口走到他面前的這段路程裏,剛才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正在逐漸加深,又變得更加奇妙,這是我從未體會過的。好像突然間什麽話都可以對這個陌生人說,又好像,已經對他說完了所有的話。

輕微的眩暈感包圍著我,以至於我無法註意腳下到底踩的是水泥地,還是棉花。我體會著這種溫潤柔軟的感覺,心裏暗暗地有些驚訝。

你好,我說。

你好。他微笑著點頭,將手中的煙掐滅在煙缸裏。又說,請坐。

不對,不對。我在心裏對自己說,這氣氛有點不正常。到底是哪裏不正常,一時間又捉摸不透。

“我有東西要快遞到外地,所以想來問問費用。”我脫口而出。

“你要快遞些什麽呢?”

“文件。”我說,“快遞到廣州。”

他突然笑了:“你還是學生吧?”

“是。”

“看來你還不太了解我們公司的業務範圍。”

“不能快遞文件嗎?”

“不僅是文件,一般的貨物,行李之類的,都不在我們的業務範圍之內。”

“那你們快遞些什麽?”

“我們只快遞活物。”

我楞了楞。“比如寵物?”

“這是其中一種。還有花草,各種植物的種子,”他的眼睛瞇了起來,“甚至細菌也算。”

“那空氣算不算?”

“空氣也算。只要是活的,我們都能快遞。”

“明白了。好像我找錯了地方。”

“沒關系。”說著,他從桌上的名片盒裏拿出一張名片,遞給我,“給你一張我的名片吧,也許以後用得上。”

“好。”我接過來,看見上面寫著他的名字,高覽。

離開前,我忍不住問他:“剛才你為什麽站在窗前揮手呢?”

但他說:“窗前?整個下午我一直坐在這裏啊。”

我默默地點點頭,沒有再說什麽,推門走了出去。在樓下,我又向上看了一眼,整個二樓只有那一扇窗戶打開著。我手裏還拿著那張名片。我把它放進口袋,沿著剛才的路,繼續向湖邊村走去。

記得那天晚上,我好像很想給誰打個電話,告訴他,或者她,就在我們學校的門口,某棟建築物的二樓上,有一家公司,他們只快遞活物。

後來的幾天,我一直很想再到那裏去一次。這種沖動連我自己也不能理解。名片在我的口袋裏放了好幾天。最後,我到寵物市場買了幾條金魚,並且特別挑了一個天氣還算好的下午,端著魚缸,來到了潛行快遞公司。屋裏的情形和那天差不多一樣,一張辦公桌,幾個儲物櫃。高覽坐在桌子後面。窗戶打開著。在門口,他看見我,就笑了笑。

我走進去,把魚缸放在桌上。

“金魚能快遞嗎?”

“當然能。”他說,“凡是活物我們都能快遞。”

“路上不會死掉?”

“我們有特殊的包裝和運輸渠道,不會有問題。你要寄到哪裏?”

“廣州。有朋友快過生日了,我送去當禮物。”

“不過魚類運輸可能價格會高些。”

“沒關系。”我說,“只要能完好無損地運到就行。”

“這個自然。”說著,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張表格遞給我,“把前面的填一下。”

我接過來,填寫好地址和姓名,又遞還給他。他接著在表格的下半部分填寫貨物的相關信息。我看見他寫下,金魚,兩只。

“你們生意怎麽樣?我的意思是,會經常有人快遞動物到外地嗎?”

“不僅僅是動物,”他再次糾正我,“凡是活物我們都快遞。”

“是是,活物。不過好像也很少有人有這樣的需求吧?”

他低著頭笑起來。

“你知道‘湘西趕屍’嗎?”

“湘西趕屍?”我以為我聽錯了。

“那是湘西一個挺奇怪的習俗。我想你可能聽說過。主要是湘西沅江上游一帶,過去那兒的窮人很多,有的到外地去做生意,或者采藥打獵什麽的,主要都是去四川和貴州,那些地方在過去生活環境很差,山裏還有瘴氣,惡性瘧疾經常流行,除了當地的苗人以外,外人是很少去的。所以到那兒去的,沒一個是有錢人,而中國人死後要還鄉的觀念又很深,但是從四川貴州到湖南的路又多是山路,就是有錢也沒辦法用車輛或擔架擡回去,所以就有人發明了趕屍這種辦法,讓死人站立起來,自己跳著回家。”

“但是,”我連忙打斷他,“這和湘西趕屍又有什麽關系?”

“我只是舉個例子。湘西趕屍是個非常有想象力的職業。因為無法運送屍體回家鄉,於是想到讓屍體自己站起來走。說到快遞活物,如果僅僅是快遞些動物植物之類的東西,自然客戶不會太多。可是如果擴大到空氣、水和細菌呢?只要是活著的都可以快遞,這範圍可就大了。其實,像你這樣快遞金魚到外地的,並不是我們主要的客戶。”

“難道真的有人快遞空氣、水、細菌這樣的東西?”

“比空氣更奇怪的東西也送到過。我們做的可是憑借想象力的生意。”

難以想象比空氣更奇怪的東西是什麽。我只好笑了笑。

“你真是個奇怪的人。”我說。

“其實一點也不奇怪。”他放下筆,將填好的表格遞給我,“看看,沒有問題的話就簽個字吧。”

我看了一遍表格,在客戶確認一欄簽上了自己的名字。

“謝謝,”他說,“三天內一定送到。”

三天後,在廣州上學的高中同學給我打來了電話。她收到了金魚,兩條都完好無損,收到時正在魚缸裏活蹦亂跳。我問她,是不是圓形,大約二十厘米高的魚缸?她說是,魚缸裏還有一些水草和泥。深綠色的水草混合著淤泥,緊緊地黏附在魚缸的內壁,連魚缸外壁也有。她在電話裏對我形容道,簡直就像是剛從水底挖出來的一樣。因此送貨人員並沒有立刻把魚缸送到她手裏,而是先用紙巾把魚缸外的淤泥和水草擦幹凈了,才遞給她。魚缸裏面是沒辦法擦幹凈了,只有等換水的時候自己來清理。所以,至少現在從外表上看起來,魚缸還是很臟,還是像剛從水底挖出來的一樣。

我的魚缸原本並沒有水草和泥。我只有猜想,那和運輸的方式有關。

再見到高覽的時候,已經到了四月中旬,也許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季節。有風,有太陽,下午會感到輕微的燥熱。我是在街上碰到他的。他坐在一輛小型貨車的副駕駛座上,從窗戶裏伸出頭來向外張望。他戴著一頂深灰色的鴨舌帽,帽子遮住了臉,一開始我並沒有認出他來,只是看見車門上寫著“潛行快遞公司”幾個字,於是就多看了幾眼。

兩個異常高大壯實的送貨員正在往車上搬東西。其實一開始,正是這兩個人吸引了我的註意。幾乎每個經過的人都在看他們。即使在搬家公司的貨車上,也沒見過這麽壯實的送貨員。那簡直就是兩座小山。他們拎起路邊有三四個皮箱大的木頭箱子,輕輕松松就扔進了車裏。接著,他們又面不改色地拎起第二只,再扔進去。箱子在車裏發出沈重的落地聲。這樣的裝貨方式也很少見,難道不怕箱子裏的東西碰壞嗎?這時,我才看到車門上的字,潛行快遞公司。心裏頓時一動,又將註意力從這兩個人轉移到那些箱子上面。

箱子是統一的暗灰色。全部是木箱。箱子外面沒有寫明貨品名稱,大小不一,從箱子落地的聲音判斷,應該挺沈的,可看他們兩個人輕松的樣子,又覺得很輕。箱子裏裝的到底是什麽活物呢?比如那個大的,是什麽東西有這麽大的體積?再比如那個小的……其中一個人正走到那個小箱子前,剛一伸出手去,臉上立刻露出了詫異的神情。箱子紋絲未動。他看了看,就叫另一個人過來幫忙。兩個人抓住箱子的四角,用力向上擡起。箱子離地了。但兩個人卻顯得十分吃力。我甚至聽見了他們沈重的呼吸聲。那箱子看起來也不過就是一個手提箱大小,不知裏面裝的什麽,居然這麽沈。

我看了一陣,繞到車的另一面,這時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。

“餵。”高覽摘下了帽子,打開車門走了出來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